我在美国已经生活了差不多两年。这期间只给夫人写过一点零零碎碎的东西。写作是拯救人的好方式,可是我每每想叙述自己在异国的见闻,总会先纠结起这样的问题:一只狗从一个国家到了另外一个国家会怎样去适应呢?这个问题让我觉得落笔所在,皆属轻浮,下面说的,也是轻浮。
一周前我像一根蜘蛛丝一样飞过自己的研究区域,太平洋。这两年来我所做的不外乎弄明白这片海上面的激流怎样在冬天南移,甩起尾巴施舍给南加州一点降水。现在我来到了海洋的另一头,方便面,卡拉OK和工口DVD的故乡。火车从机场车站探出头来的时候地面上还残留一点傍晚暴雨的证据,两边的植物又厚又高,人类只要休息一个周末,它们就会把铁轨藏得严严实实。我心里充满了回到亚热带季风区的喜悦。
人在异国多多少少有一些失语问题。刚来美国的时候打起电话来我总是紧张得听不清对面在说什么,直到在craigslist上跟一帮车贩子拼谁电话打得快,抢到一辆二手车,才用急躁战胜了羞涩。生活中如果没有那么多好心人帮忙,我的英语应该会稍微好一点吧。在日本,我们并没有这种心理障碍要克服,就像爸妈来美国一样,放下过去,等待新世界的摆布,用傻笑回答所有问题,最后“thank you,thank you”。好吧,我其实连ありがとう都不会说。我最熟悉的一个日语单词叫作“madao”。但这也不是每个日本人都识得。它的意思是住在公园纸箱里的失业中年男性。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是如此挥之不去,在浅草寺看到两个纸箱间漏出的半个屁股和一截内裤的时候,我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不礼貌地将它脱口而出了。
相比东京,京都的madao要少得多。小店面和寺庙在这个城市里密密麻麻地铺开,挤出一部分到到二楼去。在我过往的经验中,城市的商区总是镶在主干道的两侧,并在某一个路口戛然而止,谁若是罔顾这一规律,那一定做的是黄赌毒的勾当。京都和大家不同,几乎每一条窄巷里的每一个宅子都在做一些正经小买卖:卖纽扣,缝纫机,毛笔,茶叶,皮具,衣服,旧书,二楼和一楼可以做不一样的生意,简直是一个实体的淘宝网。这个网靠街坊之间相互接济,而不是网线和物流维持下来,真真让人望不到一丁点儿发财的希望。
很多亲友都劝我早日回国发财,一条很重要的论据就是国外基础设施的落后。这其实是难免的。一个活生生的社会,身上的各个部分都自有其惯性,耽溺于过往是人的天性,正骨换血这些大动作总得等到革命到来。日本呈现给我的自我耽溺透着一股亲切的cyberpunk味道,这种味道来自电气工业革命所激发的幻想,它让所有的电器变得有些过分殷勤起来。坐在逼仄的马桶上,暖暖的水花喷上来,我感受到了这份殷勤的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