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我叫王子服,家住山东营县,如果你对那个地方没有什么概念的话,我可以放心大胆地给你吹嘘一下,写《文心雕龙》的刘勰就是那儿人,还有一个叫蒲松龄的,写过很多短篇玄幻小说,其中几篇颇带肉色,我相当喜欢。不过地方其实也就那个样子,像许多华北的小县城一样,有一条河穿过,略微发臭,朝东再流一百多里就到了黄海,进了大海就什么都不臭也不脏了。县城西面是个种小麦的小平原,四月份时候刮来的风里总带着越来越浓的化肥味,闻久了有种在粪窖子里越陷越深的感觉。再往西是沂蒙山,山很高很高,挡住相亲们对外面的想象。蒲松龄当年就活跃在这片地方,坐在驿道旁跟人家要故事。故事背景很多就是我交待的这片地方,我要说的事儿是在山那头,朝南走一千三百里路,在我上大学的地方,那会儿我才二十岁。傻不啦叽的,不怎么坚强,几个月的梅雨就能让心里发霉。偶尔会去吴盛的书店里玩,玩久了便和他熟悉起来,可以搬个垫子坐着看书,可以换音响里的音乐,可以赖到天亮还不走,空闲时还会帮他看下店。
(拉幕)
“老板,这书怎么卖?”
“有标价后面。”
“我看这个不像正版的啊,还这么贵?”
“恩,这么贵。”王子服无辜地回答。
“好,给你钱。”
“哦,谢谢,放那儿吧。”王子服继续看自己的书,头也不抬。
“慢走。”人早已走不见了。
“王子服”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吴盛,走进书店。
“你回来啦。”王子服抬头看了看他。
“晚上喝啤酒吧我们。”男人说。
“好啊,可你平时不好这一口啊?!”王子服扣上书,问他。
“今儿不一样”——男人一边说一边走向书架旁看书的一个姑娘。
“小妮儿,我们要关门了。”男人说。
“为什么啊,喏(抬表给男人看)这才四点钟。”
“我们想喝酒。”男人说。
“可是我书还没看完呢。”女孩儿回答。
“那你拿回家看,明儿送回来就成。”
“我正看到最紧张的地方,凶手马上就要揭晓了,走不开。”
男人拿过书,看了看封面,指着书上一行字说:“喏,这个就是凶手。”说完转身离开去拿啤酒。
女孩狠狠瞪着男人,嘴里嚼的泡泡糖吐出一个大泡泡。
男人拿酒回来,看到女孩儿还站在那儿,问:“你怎么还没走啊?”
女孩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你是骗我的,凶手怎么可能是他,他脾气那么坏,凶手都是那些表面文静的。我得自个儿找。”
男人撇撇嘴:“那你在这儿看,我可关门了啊,想走的时候告诉我声儿——别偷听我们说话就成。”
“为什么啊?”
“你信不信我再告诉你凶手是用什么手段在列车上杀人的?”男人走去关门,背后女孩儿立马老老实实背过去继续看自己的侦探小说。
男人换了首歌
王子服:今儿怎么不一样啦(打开酒递给吴盛)
吴盛:还没醉,不想说。(王子服自己打开一瓶酒)
王子服:刚才卖出去一本里芬斯塔尔的自传。
吴盛:我的五条命?
王子服:恩,这些书你都从哪儿搞到的?
吴盛:怎么了,是不是纸质太差,被人看出是盗版的了?
王子服:这种书压根就没有正版。
吴盛:可能吧,这都我们自个儿印的。
王子服’:原稿哪里弄的?
吴盛:自己人译的。
王子服:我操,还是个完整的产业链。(两人碰杯)
吴盛:卖别人都有的书多没成就感啊。
王子服:这合法么?
吴盛:你不会去告发我吧?
这时小姑娘走上来乐呵呵地说:“哎呀,我去啊。”
吴盛:您想回去了啊?
小女孩:不呢,你吃糖不吃?(一边笑一边掏出一把糖)
王子服:呃——这时小女孩儿已经递上来——“给你们喏”
吴盛:呵,你坐吧小妮,喝酒不喝?
女孩:好啊(接过一瓶酒)别叫我小妮儿,我叫婴宁。
王子服:唔,聊斋志异里那个善媚笑的女狐狸精。
婴宁:恩,呵呵,你们接着说呗。
吴盛:我们干的都是些不上台面的勾当,这么随随便便就给一小妮儿说了,也太藐视法律了。
婴宁:没事儿,我不跟别人说,我就只八卦一下。
王子服:你踩玄字位六步转庚位五步。
婴宁:那是去哪儿啊,什么阵型吗?
王子服:洗手间,你可以去那搅和屎玩儿。
吴盛呵呵笑了起来。
婴宁板起脸:不带这么耍弄人的,你还吃着我的糖呢。
王子服略觉玩笑有点过头:呃,那大不了我下次赔给你。
婴宁:我要橘子味儿的。
王子服:好。
婴宁马上就转怒为喜了。
吴盛:你可真爱笑啊婴宁。
婴宁:恩,要不然我爸妈怎么叫我这个名字。你叫什么来着?
吴盛:你可以叫我吴叔。
婴宁:哎呀,您很老么?
吴盛:恩,我过了你们这搅和屎的年纪了,我都是有故事的人啦。
王子服:讲讲呗。
吴盛:不说了,舌头都给酒精泡大了,你们聊,我听着(斜倚到垫子上)
王子服:我觉得有故事是件很稀奇的事儿,我老家那从前有个叫蒲松龄的就特别爱搜集故事。
婴宁:亏得你和人家是老乡,一看你就没什么故事,王子服。
王子服: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婴宁:我是狐狸嘛。
王子服:那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婴宁:一看你那白痴样就没有啊。
王子服:好,我给你讲个故事那。
婴宁:好,小白痴。
王子服:你才白痴——从前有一个骈胝的聋哑和尚,通宵佛喻,骈胝是知道是什么吧?
婴宁:不知道。
王子服,就是两个脚后跟生在一起的意思——没文化,真可怕。
婴宁:那好可怜。
王子服:恩,可是他很有智慧,每当有乡里人问他一些解不开的难题的时候他就思考一会儿,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头来,后来有个人远道来求拜老和尚,请教一个难题,寺门口侍奉的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去帮忙引见,小沙弥听了那人心里的疙瘩,也微微一笑,伸出一根细嫩的小手指,然后擅自把那人打发走了。老和尚听说了这事儿,把小沙弥唤来,用匕首削去了小孩的一根手指。小孩子嚎啕大哭跑出去。老和尚敲敲木鱼,叫住他。孩子回了回头,看到老和尚依旧竖起一根手指。小沙弥就顿悟了。
婴宁:好吓人,同样的手指头结果那么不一样。
王子服:你知道为什么吗?
婴宁:可能是小孩子学老和尚竖手指没学好,人家竖食指他竖的是中指,坏了佛门的规矩。
王子服朝婴宁竖了根小指晃了晃:老和尚的意思是到达单纯性之前必须经历复杂性。你看我呆呆傻傻的,那是因为里面包含了大智慧,你老爱笑,笑得那么傻是因为你啥都不知道。
婴宁:鬼才相信你,就算那样你也不能削我手指。你的故事太邪恶了。
王子服:呃,有点儿吧。我就是想说那么点儿事儿,逗你玩儿呢。
婴宁:呵呵,蛮好玩儿的———我得回家啦。
王子服:哦,那你慢走。
婴宁:好。
王子服:你要不要把那本书带回去看看呢?
婴宁:不了,我明天再过来吧。
王子服:那,白白。
婴宁:哈哈,拜拜。
王子服转身推了推吴盛:醒醒。
吴盛:我还没睡,想事儿呢。
王子服:哦。
吴盛:你今晚话可真多啊。
王子服:是吗,我多喝了点儿,去趟厕所。(起身走开,传来撒尿的声音)
吴盛:你喜欢那小孩儿吧。
尿声止——王子服:没有的事儿。
尿声起
吴盛:王子服,你知道什么是雏吗?
王子服回来:你是说处女?
吴盛:恩,还包括你这种处男。婴宁就还是个雏儿。
王子服:这你也知道。
吴盛:我小时候学过画,那会儿老师教我画眼睛,画了一个多月,眼睛乍看上去有丹凤眼杏仁眼什么的,其实各有各的好,可所有的眼韵都集中在瞳孔里。雏的瞳孔单纯得没有一点儿层次,黑的像漆一样,灰的温润透明,得用木炭条均匀地上色,再朝指甲缝里塞上卫生巾里的棉絮细细抹匀。以后这些眼睛每经历一个故事就会多一层印记,画起来就越麻烦,得用最细最硬的铅笔一丝一丝勾出来。不过尽管最后它变得像玛瑙一样复杂,但终究有一件事儿,有条印记,只要看到它,瞳孔就变得像一滴正溶散在水里的墨滴一样温柔。那眼神谁都画不了,谁都忘不掉,只留给那个让他不再是雏的那个人儿。这叫什么你知道吧?
王子服:知不道。
吴盛:这叫处女情结。你还是个雏儿,当然不知道。
王子服:你知道咯?听起来真是个好故事。
吴盛:恩,我知道。没见过的人怎么也不会知道。
王子服:吴盛,我弄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吴盛:你喜欢那孩子呗。
王子服:我觉得这不太靠谱啊。
吴盛:这有什么?你不敢啦?
王子服:你记得柏拉图《会饮篇》里说的爱的阶段么?
吴盛:从性感,到爱,到智慧,到美丽心灵,最后到达共享神永生的奥秘。
王子服:你还没醉嘛,我是觉得婴宁很好,就是有点傻乎乎的。
吴盛:你觉得人家顶多能跟你到达第二阶段,不用提那“共享神永生的奥秘”什么的了。
王子服:恩,不过这么一说出来真觉得自个儿势力得恶心。
吴盛:你不是恶心,你只是白痴而已。
王子服: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的智商。
吴盛,说真的,我觉得那事吧要是当真了就蛮复杂的。
吴盛:操,你真麻烦。睡了吧,晚上别走了。
王子服:恩,我还不是很困,去洗衣服。
手机铃声响
王子服:你好,请问你是?
婴宁:咯咯。
王子服: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
婴宁:我是狐狸精嘛。
王子服:那你还好吧。
婴宁:好啊,在家闲得慌,听听你们聊天。
王子服:吴盛睡了,我在洗衣服。
婴宁:这样啊,那可真无聊,我挂啦。
王子服:等下,我跟你说个事儿。
婴宁:好啊。
王子服:你听说过“伟大友谊”没?王小波《黄金时代》里写的那种。
婴宁:没啊。
王子服:就是不管对方怎么样,都去信任他,什么都愿意去为他做的那种——我们试一下呗。
婴宁:好啊。
王子服:额——你是不是没理解啊,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
婴宁:我觉得那东西蛮好啊。
王子服:我的意思是,(吴盛旁边是以王子服竖定点)我喜欢你啊。
婴宁:呵呵。那很好啊,我也喜欢你呢。
王子服:怎么你一笑语境就给破坏了。
婴宁:呵呵,我觉得高兴么。
王子服:我也高兴,早点睡吧。
婴宁:恩。
第二幕
独白:那年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并且失业,吴盛的书店因为产业链断裂入不敷出而倒掉。不过几天我们就会一起北上离开这个梅雨泛滥,没有春秋的城市,去我长大的,他劳改过的地方,那里春天偶尔会下起的雾一样的细雨,秋天换上棉外套看着高高的天空时会想起自己三四岁时给妈妈抱起来那种温暖。那里还有大片的建筑工地,包吃包住,很让人省心,不过日子不会再像校园和书店里那样安静。老吴比我大出来的年岁是在农场劳教度过的,和我一样对未来不知所措,一如十八岁时面对一个姑娘一样满脸困窘,无从下手。在这儿我曾经有一个逢人就笑的姑娘,憨憨傻傻,像个婴儿一样好哄。不过我俩没有明天,虽然由于乍分开,又加上临毕业没有课的原因我会做出点儿傻事儿——看一整天笑话书,看肥皂剧,吃着糖不小心就睡过去了,醒来嘴里甜得发腻,舌头麻木,衣领上沾满着一滩亮晶晶的口水。偶尔还会念叨起婴宁这个名字。不过我坚信一切都会过去。
幕布开,吴盛和王子服坐大街旁边处理书店没卖完的旧书,书装在筐子里,旁边一个纸板上写着:跳楼价,三折!
吴盛:妈的,都这么便宜了那孙子还不买。
王子服:不买咱就装箱子带那边去。
吴盛:不带,最后留给婴宁算了。
王子服:要留你留,我们什么都不带也成,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吴盛:你一点儿也不害怕离开啊。
王子服:我要害怕就对不起我这十几年受的教育。反正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吴盛:牛逼啊,让我想起了自个儿当年。
王子服:不过咱到底干什么我还没谱。
吴盛:管他呢,走一步看一步,不去作什么劳什子预设。那玩意儿很限制人。
王子服:恩,老吴,我一直没问过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吴盛:没告诉过你么,我,以前学物理的,当过一段时间的警察。
王子服:我一直以为你不愿意提呢,那你怎么进去的呢?
吴盛:被无间道了。
王子服:说正经的。
吴盛:我也不清楚,我没做坏事儿。
王子服:思想出问题啦?
吴盛:可能吧,那会儿我管的那片儿有个大学,大学里有帮学生在闹,后来闹大了,出事情了,我看不惯同行的做法,就辞职了,爷不尿他那壶了,我回家呆了段时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不想连累家人,就四处跑,最后清理的时候还是给逮进去了。那事不是我能左右的。
王子服:恩,这里面应该还有个姑娘呀。
吴盛:小倩也是那个学校的学生,辞职前我骑着警用大摩托,带她去过海边。我跟她说明儿我就不干了,不知道得落个什么处分呢。然后她就轻轻握了握握的手。
王子服:真是革命时期的爱情,然后呢?
吴盛:人家还是个姑娘,是个雏,我就一朝不保夕的人,还能干什么……然后我就走了。
王子服:这姑娘真好。
吴盛:婴宁也很好。
王子服:她很好,可是傻乎乎的。
吴盛:你想找一个和你一样信奉精确严谨科学理论的姑娘啊?
王子服:差不多吧,信仰坚定,聪明点儿的,可以和她聊许多东西。
吴盛:可我觉得婴宁很聪明啊。
王子服:她只是傻乎乎地笑,跟个小孩儿似的。
吴盛:你不能完全信任她。
王子服:(沉默)可能吧。
吴盛:你有没有怀疑过你评价她的立场是不是就是有问题的?
王子服:没问题吧,理性,严密。
吴盛:那也只是你一厢情愿认为你的立场没问题,你不能证实它的真假。
王子服:恩,我之前就指这个当信仰活着,给你一句话毁了。
吴盛:毁了再建一个更完备的呗。
王子服:那婴宁……
吴盛用手指朝空中比划了一下:我这么一动,气流就给出了一组微分方程的解,而你学了十几年数学,却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眨眼说出这组方程的性质。我随手一动,小臂屈肌群绕肱侧踝转动,无数的肌纤维绕尺骨扭转弯曲,你学了那么多力学也算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它们(弯伸自己的胳膊给王子服示意),它们天生就会。它们不会因为你理解方式的乏力而变得难行。而你却可能因为执拗于这种方式忽略自然本身。
说这些话的时候周围不觉围过来两三个人。
吴盛抬起头,冲他们:唉,老板,要不要啊,三折啦,我说的都是这些书里头的,内容更详细啦。(众人欲走)唉,两折啦!(众人走开)
王子服:操。
吴盛:没关系,咱接着唠。
王子服:你怎么平白想说这些?
吴盛:人看到过一点儿新奇的道理总爱拿出来显摆一下嘛——这有什么不好。
王子服:我怎么没看到过这些话?几句话把我的信仰全毁了。
吴盛:掺了点儿个人感触啦我。甭生气,信仰倒塌时早晚的事儿。
王子服:我才不生气。又不是不能再建一个。——还真让人兴奋呢。
吴盛:嗯哈哈。
王子服:可你说这些是为了跟我说婴宁的事儿吧。
吴盛:算是吧,她跟你本来就不一样,理解事情的方式就不一样,可是人却很干净,很善良,女人可能天生就和男人不一样,她们分不出自己和花草的差异,她们不愿意分门别类,解剖,过滤,电泳,提纯什么的,她们就是她们,很完整,她们天生知道怎么做,而我们却理解不了。
王子服:牛逼啊老吴,看不出你对那事儿还这么了解。除了小倩你还和哪个女人一起过啊?
吴盛:真一起的人多了就不会再像我这样想那么多了。劳改之后我就再没那么大劲头了。
王子服:因为那个小倩啊?
吴盛:这怎么可能。
王子服:瞎掰,我买票去了啊!(拉幕)
第三幕
独白:那天晚上火车喘着粗气向东边开去,走走停停,深夜里像根头发丝一样。我跟老吴坐在车厢交接的吸烟区那,屁股底下有几件衣服。我们眼睁得大大的,谁也睡不着。
那年我二十二岁,每天早晚都得刮一次胡子,不然连我妈都会认不出这是哪片林子里的猴子,每顿饭要吃四两米饭或者七个馒头,见到漂亮姑娘眼珠都会掉下来,我什么都想做,如果不想婴宁的话。
老吴叼着的方便面随着火车荡来荡去,他跟我说你知道吗,我很想念在淮北的日子,那时候我也和你差不多大,我也有一个姑娘,虽然我在劳教,他说你知道吗,那天你去买票婴宁来找过我。(开幕)
吴盛在街边卖筐子里的书,婴宁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吴盛:王子服去买火车票了。
婴宁:恩,你们什么时候走?
吴盛:就这两天吧。到时候买不了的书就送你了。
婴宁:随你吧,你们回去做什么?
吴盛:不知道,各做各的,走一步算一步呗。
婴宁:那我有时间去看你们。
吴盛:好呀。
沉默
一路人向前买书。
婴宁:你怎么愿意回淮北去,你不是在那……
吴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在那里得那几年我心里特别宁静,我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又一点儿也不懊悔。我说不上来。我喜欢那里的农场。
婴宁:恩。
吴盛:婴宁你笑一笑我照张相留着吧。
婴宁:我不想笑。
吴盛:怎么了?
婴宁:王子服说那样太傻。
吴盛:你不是不跟他一块儿了么?再说你跟他一块儿的时候不也是照笑不误。
婴宁:现在不想了。
吴盛:那真遗憾,你知道吧,以前你一笑我就想起一人,心底里就特高兴。
婴宁:你家姑娘?
吴盛:也算不上。(点上一根烟)那会儿我在江苏大丰一个劳教所里改造,我没想到她会来看我,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那里去的,正是出工的时间,春天,天特冷,队长告诉我有人找我,我就跑到农场边,和她隔着十几米宽的铁栅,她围着条猩红的围巾,长头发被风吹到脸颊上,我穿着灰白杠杠的囚服,剃着短得不能再短的劳改头,两人就这么相互冲着傻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隔那么老远,我看不清她大衣上的纽扣,可能看清那双眼睛。
婴宁:后来呢?
吴盛:后来又过了几年,我出来了,不想去打扰她,就一个人到这儿来了。
婴宁:那好可惜。我也不想再去打扰王子服。我走啦!
吴盛:恩,拜拜。
婴宁:把你手机给我。
婴宁对着镜头笑着拍了张照片(拉幕)
独白:老吴说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然后他用手机给我传了那张照片。恩,那照片我现在还留着,每次看都觉得照片里的笑脸也在不断长大,变老。有一次我跟老吴指着照片里婴宁的眼睛说:看,太神奇了,她不是雏儿了。
第四幕
独白:等到我觉得自己快想不起婴宁的时候我又见到了她,那年我30岁,在一个工程局作技师,和老吴一样,未婚,私底下在一块闲置的农田里做些建筑设计。那天晚上我们在老吴开的星星海酒吧里(开幕),他在唱一首颇为暧昧的歌(李志的《暧昧》),我们在起哄。
歌唱到一半的时候吴盛眼神跟上了一个走进来的婴宁,并不断向王子服示意。
唱完的时候吴盛冲台下说:朋友们,今儿不巧,我们要关门了。
众人:凭什么啊,这才九点。
吴盛:各位明儿再来吧,我兄弟媳妇过来了今天。
众人喧哗,散去。
吴盛冲王子服婴宁:哥哥我好几年没见你了婴宁,真不想走啊,可太累了。(唱到:)我可是个男人,问什么打不起精神(《黑色信封》)。我可走啦。
王子服对婴宁:你吃糖不吃?给你喏。
婴宁接过:我只是随便进来看看,没想到碰到了你们了。
王子服:那真巧,怎么有时间到北方来?
婴宁:几年前搬过来的。
王子服:一个人?不会是来找我们的吧?
婴宁:和我丈夫,碰巧而已。
王子服喝口酒:哦,这样啊,失礼了。
婴宁:过得怎么样?
王子服:本来过得挺好的,你呢?
婴宁:还好。
王子服:妈的我肚子疼,以后再见吧,我回家了。
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婴宁:那,再见。(拉幕)
第五幕
王子服躺在地上,吴盛坐在一边。
王子服:你说我刚才跑出酒吧的时候要是突然给迎面来的汽车撞个脑浆飞溅这是不是一个好故事啊,妈的都能演成话剧了。
吴盛:你过了这几年,一见面,还是又失控了,年轻真好啊。
敲门声响
吴盛起身去开门,婴宁进,站在王子服后面,王子服一动也没动,不去管身后的她,只是继续对吴盛说:老吴,你知道吗,我他妈每天晚上都很难过,都寂寞得睡不着觉。
吴盛回到椅子处坐下,看着他,说:我知道,哥也是个正常的男人。
王子服:可是一到白天我看见那些女孩就打不起劲。
吴盛:恩。
王子服:那时候我办公桌对面坐了一个叫哝哝的姑娘,也爱笑,平平常常的,对我也好。我有时候想我以后就会娶她了。私底下算计算计,也觉得不坏。那年年末要放假那天,她提着个小包从我身边走过去,跟我说:春节快乐,明年见。等我再回去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再那工作了。
吴盛:那可惜得很。
王子服:我也不知道。这事儿谁又能说清。
吴盛: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王子服掏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恩,可是一看到婴宁这丫头在照片里笑,我就什么烦心事儿都忘了。你还记得那年你找我借钱我没借给你么。
吴盛:恩,你就那次没借我,我记着呢。
王子服:我是真的借不了了。设计图出了问题我给工程局辞退了,晚上舍不得去住宾馆,捧了碗泡面蹲大街上吃。夜里两三点的时候大街上只有路灯亮着,出租车像风一样从我眼前刮过去。我不想回我爸妈家,我也不想去找你。我就拿着这张照片看,放在嘴边亲,满脸鼻涕眼泪,我可是个男人,怎么能哭给你们看。
婴宁走上前去,蹲下,给王子服擦眼泪,抱着他。
王子服:我只哭给婴宁看。老吴你知道吧,有些事儿我一直没跟婴宁说。那天决定分开的时候,我一直想说来着,可嗓子眼给鼻涕卡住了。
吴盛:你想说什么来着?
王子服:我想跟她说,婴宁,你别走(婴宁起身走开)
婴宁,你回来(婴宁走到门外)
婴宁,我爱你。